读《全唐诗》，我们可以发现，整个初唐和盛唐时期，历史题材的诗歌并不十分突出。《唐诗三百首》一共收了二十三首与历史题材相关的诗，其中，绝句只有八首，而五言绝句只有一首，就是杜甫的《八阵图》，其他都是七言。我们进一步通读《千首唐人绝句》中以历史为主题的绝句，不难发现唐代绝句发展史上有几个值得注意的现象：一，以历史为题材的五绝很少。二，历史题材的绝句是在中晚唐时期达到高峰的，除了杜甫《八阵图》《武侯庙》等个别诗篇，其他写历史的绝句全是中晚唐的。其中，中唐只有刘禹锡的《金陵五题》，余下都属于晚唐。就绝句的总体发展而言，有些学者认为绝句发展到盛唐是巅峰，到晚唐时完备。其实，各类题材的绝句的发展与成熟时间是不一样的。比如，边塞、山水绝句确实是在盛唐达到高峰，而有关历史题材的绝句却是到了中晚唐才真正走向鼎盛。三，题材的转变。绝句发展在盛唐与中晚唐之间的分别，不只是名诗数量的多少，更显著的是题材的转变。绝句作品常分为“怀古”和“咏史”两类，虽然古人并没有对此作明确区分。“怀古”重情，较明显地抒发诗人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情感反应，以及诗人个人的情怀；“咏史”重理，诗人置身事外，从局外人的角度评价历史人物或事件，提出自己的独特看法。盛唐时期重情的怀古作品较多，而到了中晚唐时期，重理的咏史作品大量出现。诗人们在动荡的时局下开始对历史变迁、朝代更迭等事件进行反思，但很少明显地抒发自己的情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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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华书局所出各版《唐诗三百首》
交代了这三大特点，接下来要谈的两首怀古五言绝句《八阵图》和《武侯庙》，都是杜甫以咏诸葛亮为题所写的。从这两首诗的分析中，我们可以尝试解释：为什么五言怀古绝句这么少？
杜甫《八阵图》：五绝怀古，诗圣难为
功盖三分国，名成八阵图。
江流石不转，遗恨失吞吴。
《八阵图》前两句总写诸葛亮的功绩，第一句说诸葛亮将蜀国发展壮大，使蜀和魏、吴形成三足鼎立的局势。第二句写诸葛亮创造出著名的八阵图，“三分国”对“八阵图”，十分工整。后两句写“遗恨”：摆八阵图的石头还屹立在这里，而诸葛亮战略失误，与吴国解除联盟，想吞并吴国却失败了，大业就此夭折，只能英雄扼腕叹“遗恨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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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八阵图遗址”
整首诗非常写实，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想象的空间，也没有涉及对自己情感的描写和历史事件的新颖反思。这首诗虽然蜚声文学史，但其艺术性较杜甫其他诗作稍显逊色。
实际上，不管是怀古还是咏史，诗人首先要对历史事件或人物做一个交代：要谈的是哪位历史人物，要议论的是什么历史事件。然后，再展开自己丰富的历史想象。五言绝句只有短短四句、每句五个字，交代完了基本信息之后，已经没有余地让诗人发挥自己的想象与文采了，因此五言咏史绝句十分难写。《武侯庙》同样面临这个问题。
杜甫《武侯庙》：陈述史事，难有精彩
遗庙丹青落，空山草木长。
犹闻辞后主，不复卧南阳。
上联中，诗人先对面前景物作一描写，由于年岁太久，武侯庙上的丹青已经脱落，又因人迹罕至，所以野草疯长。由于五言的字数限制，诗人描写的景物都是很抽象、笼统的，难以具体化、细节化，这就限制了诗人的发挥。下一联“犹闻辞后主，不复卧南阳”转得极好。诗人站在武侯庙这个空间里，他似乎听到诸葛亮在《出师表》中说的辞别后主的话语：鞠躬尽瘁，尽心尽力辅佐后主，不会再归隐到南阳。诗人不是真正的听到，而是一种想象。通过想象，与过去建立了联系，也使得整首诗由实写转向虚写、由景及情，也是很巧妙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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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元] 赵孟頫《行书〈出师表〉卷》
五言怀古诗能够写到如此，已经是十分精彩、伟大了。就艺术性而言，《武侯庙》比《八阵图》写得精彩，不过它仍是直接陈述史事，而没有给我们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。
同一个主题，当诗由一行五个字变成七个字，四句变成八句，情况会如何？我们看一下杜甫的七律。
杜甫《蜀相》：七律怀古，游刃有余
丞相祠堂何处寻，锦官城外柏森森。
映阶碧草自春色，隔叶黄鹂空好音。
三顾频烦天下计，两朝开济老臣心。
出师未捷身先死，长使英雄泪满襟。
首联从一个问句开始，诗人将自己带入诗篇中，交代自己去寻找丞相祠堂，这是属于“今”，是现在时的描写。颔联，继续写眼前的景色，若用五个字的话，景物描写只能是简单的陈述，而这首诗是七言的，就可以加很多词。如“碧”草反射出阳光与春色的交相辉映，黄鹂隔着叶子在唱歌，一联景物描写既有声音，又有颜色。“自”和“空”两个字也极其精彩，突出了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。“空好音”，可以是诗人自己的感叹，也可以说是他对黄鹂心情的猜测，黄鹂为无法陪伴诸葛亮而伤心。颈联一转，诸葛亮是刘备三顾茅庐才请出来的，他从独善其身到兼济天下，服务两朝，到死都怀有鞠躬尽瘁、死而后已的“老臣”心。最后一句，诗人写自己对诸葛亮未能完成北伐大业就去世的遗憾，“英雄”指的不仅仅是诸葛亮，还有后世的英雄及诗人自己。这一句写尽了千古英雄大业未竟、抱负无法施展的遗憾，令人动容。这些复杂的情感，五言绝句很难呈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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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唐] 元锡《诸葛武侯新庙碑》
五言的《八阵图》只能列举诸葛亮的赫赫功绩，而《武侯庙》也是稍稍通过想象中的声音表达了诗人自己的一些情感，它们无法像用七言一样能表达得淋漓尽致。通过这个比较，可见出五言绝句很少写历史，是因为在字数有限的情况下，它很难将历史与个人情感联系在一起并表达出来。奇怪的是，杜甫没有七言绝句的怀古诗。一直到中唐，诗坛上出现了一个关键人物——刘禹锡，他将会带领七绝怀古诗走向成熟。
刘禹锡《金陵五题》：为何此诗让白居易叹为观止
刘禹锡的《金陵五题》中，最出名的当是《乌衣巷》，但其实《金陵五题》每一首都有自己的特点和突破。很可惜，今人很少注意到这组诗的价值。可以说，在唐诗史上，尤其是绝句发展史上，刘禹锡并没有得到他应得的地位。
不同于今人的忽视，古人很早就注意到《金陵五题》的艺术性之高超。如《金陵五题》序言所述，白居易读完《金陵五题》赶紧“掉头苦吟”，并言：“吾知后之诗人，不复措词矣。”让白居易拜服的咏史七绝到底是什么样的。
《金陵五题其一·石头城》
山围故国周遭在，潮打空城寂寞回。
淮水东边旧时月，夜深还过女墙来。
首联写山围绕着“故国”，山仍在，故国却已不再。浪潮水拍打着空城，只能寂寞地退回。下一联写得更妙，“淮水东边旧时月”与王昌龄名句“秦时明月汉时关”同一机杼，“旧时”二字，犹如王诗“秦时”“汉时”一样，把过去的时空引入了画面，形成强烈的今昔对比。“淮水东边旧时月”，说秦淮河边上升起的月亮还是旧时的月亮，那么下半句“过女墙来”的月亮，是过去的月亮还是现在的月亮呢？这一句模糊的处理，似乎在述说着过去和现在永远是纠缠在一起的。刘禹锡用景物描写将过去和现在糅合在一起，表现了沧海桑田的古今变迁，创造出一种无限感伤的情绪。全诗意在言外，虽然没有直接抒情，但让人读完很怅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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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清] 樊圻《金陵五景图卷》（局部）
比起之前杜甫的《八阵图》《武侯庙》，这首诗也没有明显的抒情，就是纯粹地写石头城的景象，但却没有一句不让人感受到情愫。句句是景，却字字含情，这是怎么做到的呢？那就是每一句都将七个字作了充分的使用、每一句都有古与今的对比。第一句，“故国”二字表明诗人眼前的并非仅仅是景物，还承载着历史的回忆，古和今糅合在一句里面。第二句“寂寞”二字同理，为什么浪潮寂寞回？因为这座城没有了以往的繁华，可见每一句巧妙的古今对比。
《金陵五题其二·乌衣巷》
朱雀桥边野草花，乌衣巷口夕阳斜。
旧时王谢堂前燕，飞入寻常百姓家。
这首诗与从前的咏史诗勾连古今的手法完全不一样，刘禹锡用了新的纽带——燕子，来连接一整首诗。从前的咏史诗一般都会着力描写遗址的一片荒凉，这首诗却只是淡淡的叙述。首联写朱雀桥边野草滋生，夕阳西下，显得有些荒凉，但至少还是有人家在这里居住的，因此没有颓垣败壁的景象。尾联说从前在王、谢世族大家的燕子，现在飞进寻常百姓家了，流露出对世事变迁、盛衰无常的感慨。“堂前燕”是眼前的，但又是来自过去的。整首诗的伤感都是淡淡的，含蓄蕴藉，而又不言而喻的。
《金陵五题其三·台城》
台城六代竞豪华，结绮临春事最奢。
万户千门成野草，只缘一曲后庭花。
台城是六代帝王的宫殿，哪位帝王把这里的建设最繁华，夺冠的自然是陈后主建的结绮阁和临香阁。首联这样书写，立刻引人回想金陵当年的盛况。下一联笔锋一转，今日“万户千门成野草”，从六代延续的繁华转到无尽的荒凉，这一切都归咎于《后庭花》。这个结句十分精妙，不直接写错在陈后主，而是将一切景物的变化归因于一曲《后庭花》，化实为虚，揭示六朝衰败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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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历代帝王图·陈叔宝像》
《金陵五题其四·生公讲堂》
生公说法鬼神听，身后空堂夜不扃。
高坐寂寥尘漠漠，一方明月可中庭。
首联中的生公，指的是晋末宋初高僧竺道生。他讲法，鬼神都来听，间接说明讲堂的盛况以及听众的虔诚；现在讲堂里却空无一人，“夜不扃”晚上连门都不需要锁了。诗人通过对以往说法场景和讲堂现状的对比，虽不明说凄凉，但我们自然能感到时过境迁的荒凉。尾联，上句进一步写讲堂的荒凉。诗人独坐在那里，四周一片死寂，尘土飞扬。最后一句，刘禹锡在这种凄清的基础上，又写得十分美丽。虽然荒凉，“一方明月可中庭”，但一方明月刚好洒在了庭院里，十分幽静。这一句营造了诗的意境，也深化了主题：人事无常，自然永恒。
《金陵五题其五·江令宅》
南朝词臣北朝客，归来唯见秦淮碧。
池台竹树三亩余，至今人道江家宅。
诗题中的江令是指南朝时期的江总，陈后主的宰相，在陈时与陈后主游宴后宫，制艳体诗，尸位素餐。到了隋朝，继续为官。因此首句说“南朝词臣北朝客”，写江总经历了改朝换代，感叹“归来唯见秦淮碧”，秦淮河只有颜色还是那么碧绿，而往日繁华不再了。尾联写池台、竹树依旧，“至今人道江家宅”，诗人也在感叹江家不再，过去的繁华不再。整首诗有双重感叹，历史人物在感叹，诗人也在感叹历史。
刘禹锡在绝句创作中的贡献非比寻常，从这五首诗中就能看到他对于怀古诗的重要突破。第一，刘禹锡十分擅长将古、今通过具体景物天衣无缝地编织在一起，如“淮水东边旧时月，夜深还过女墙来”，用月亮将古今联系在一起。第二，刘禹锡的用语十分含蓄。这五篇，篇篇含情，但篇篇都不加议论，都是以景物来托古喻今。第三，《金陵五题》是组诗，不是随便记录的，一般都是诗人精心设计的。这五篇诗歌的组织是有线索可寻的。从第一首《石头城》总写金陵城及城外之景，到《乌衣巷》写城内之景，《台城》是写城中的宫殿，最后《生公讲堂》和《江令宅》则是写城中人，层层相扣，像进入了历史的迷宫，让我们也体会到历史的轮回之感。在历史面前，繁荣都将毁灭，善人、恶人最后都是一抔黄土，以荒凉告终。
杜牧《泊秦淮》：层层相扣写茫然
烟笼寒水月笼沙，夜泊秦淮近酒家。
商女不知亡国恨，隔江犹唱后庭花。
在《泊秦淮》中，杜牧出乎意料，将朦胧景色放在首句，成为挺拔全诗的秀句。此句绝妙之处在两个“笼”字。它们突出了寒烟、寒水、寒月予人强烈的压抑感，唤起人们无限的迷惘惆怅。和崔颢《黄鹤楼》末句“烟波江上使人愁”不同，此句不是已抒发的愁思之延伸，而是愁思的肇始，往下全是无限愁绪的演绎，深沉的反思，一句勾起一句，悲情由弥漫到浓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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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泊秦淮诗意图》（图片由AI辅助生成）
诗人在凄清的月色中，带着迷惘惆怅的心绪，乘船进入秦淮。此时此刻，浮现在诗人眼前的是一个酒家林立、舞榭歌台、红飞翠舞、纸醉金迷的世界。环境描写之后，诗人写泊秦淮时心中所思：“商女不知亡国恨，隔江犹唱后庭花。”这里，诗人所谴责的何止是商女，矛头更是指向商女所服务的、在此寻欢作乐的王公权贵。随风传来的曲声，竟然是亡国之音《后庭花》。刘禹锡《台城》说“万户千门成野草”，这一切都因这曲《后庭花》，这首歌造成了六朝的毁灭。杜牧此诗用了同一首歌，表达的却是自己对唐王朝命运的担忧。国家摇摇欲坠，商女还在唱着《后庭花》，听曲子的人、唱曲子的人以及掌权者都对危机不自知，无视历史的前车之鉴。
就结构而言，此诗呈现一个明显的二元结构，上联写景叙事，下联发表议论。但仔细咀嚼，我们可以发现它实际上隐藏了诗人情感活动线性发展的过程。诗人先将自己的心绪融入了景物的描写之中，接着又深掘秦淮作为历史和文化象征的意涵，让自己眼前实景、昔日末代的记忆以及将来亡国的担忧，交织在读者的脑海之中，唤起读者心灵深处的共鸣。此过程的描写如此感人，是情景完美融合之功。此诗成为压卷之作的所以然，大概是如此吧。
（节选自《唐诗所以然》）
来源：中华书局1912微信公众号
新媒体编辑：崔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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