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子曾说:“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。”(《道德经·八十一章》)真正的智者或许知识并不广博,满腹经纶之人却不见得有智慧。但庄子显然是一个例外,据司马迁《史记》的记载,庄子“其学无所不窥,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”,可见他读书广泛而不杂乱,学问渊博但不离宗旨。关于读书,庄子的直接论述并不多见,但通过他的相关论述及所讲寓言,不难窥见其独特而睿智的读书理念。
其一,非经典不必读:“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”
庄子在《秋水》中讲到“惠子相梁”的故事。惠施在梁国做国相,庄子前去看望他。有人对惠施说:“庄子来,欲代子相。”于是惠施大为惊恐,连续三天三夜在国都搜捕庄子。庄子主动去见惠施,对他说:“南方有鸟,其名为鹓鶵,子知之乎?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于是鸱得腐鼠,鹓鶵过之,仰而视之曰:‘吓!’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?”南方有一种叫鹓鶵的神鸟,它从南海出发飞向北海,途中不见梧桐树就不栖息,不是竹子的果实宁可不吃,不是甘甜的泉水坚决不喝。这时,有猫头鹰叼着一只腐烂的老鼠,看到鹓鶵从头顶飞过,以为是要来抢夺自己的“美食”,于是大声怒斥。猫头鹰哪里知道鹓鶵之高洁呢?
书籍是人类的精神食粮。缺乏辨别能力的人,如同“鸱得腐鼠”,往往沉迷于那些内容庸俗且毫无价值的读物;智者懂得取法乎上,“非梧桐不止”,非经典不读。经典是人类智慧的结晶,阅读经典有助于涵养情性、开启智慧,进而探寻生命的意义。中国古人历来注重阅读经典,佛家有言,“自从一读《楞严》后,不看人间糟粕书”。古人还说,“五岳归来不看山,黄山归来不看岳”。这意味着,一旦读过那些伟大的经典,领略过经典的魅力,再去看那些庸俗的作品,将会感到内容浅薄而索然无味。
显然,庄子并不赞成盲目读书。他在《养生主》中说: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!”生命有限,知识无穷,用有限的人生去追求无限的知识,注定会精疲力竭、体乏神伤。况且,知识(记问之学)掌握得越多,私心狭见、妄知妄见也就层出不穷,最终使人陷溺于各种知见当中,反而有碍于体悟大道。在庄子看来,读书并非“越多越好”,亦非“越少越好”,关键在于所读何书。对于那些讲述世间知识的书籍,要懂得见好便收,适可而止;对于关乎生命真相的经典,则需要精研细读,反复品味。
其二,善读“无用”之书:“人皆知有用之用,却不知无用之用也。”
庄子在《人间世》中讲到一个寓言:一位木匠和弟子走到一座山脚下,看到一株栎树。但见这树粗约百尺,高数千丈,直指云霄,形如巨伞。然而,木匠对此树不屑一顾,继续往前走。弟子不解,问木匠:“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,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视,行不辍,何邪?”木匠对弟子说:“已矣,勿言之矣!散木也。以为舟则沉,以为棺椁则速腐,以为器则速毁,以为门户则液樠,以为柱则蠹,是不材之木也。无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寿。”这种散木用来作舟船,则沉于水;用来作棺材,则很快腐烂;用来作器具,则容易毁坏;用来作门窗,则脂液不干;用来作柱子,则易受虫蚀,此乃不成材之木。不材之木,正因其无所可用,故能有如此之寿。然而,在庄子看来,此树因不材而得以终其天年,岂非无用之大用?
庄子感慨道:“山木,自寇也,膏火,自煎也。桂可食,故伐之,漆可用,故割之。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”(《人间世》)山木因其有用而招致砍伐,油脂因其可燃烧而被烧掉。桂树因其可供食用而被人砍伐;漆树因其枝干可用而遭受刀割。世人都知道有用之用处,却不懂得无用之妙用。
庄子重视无用之书、无用之事。世人热衷于追名逐利,庄子却对此弃若敝屣。相反,世人眼中的无用,诸如自由、闲暇、宁静,恰恰是庄子眼中的大用。世间最美好的事物,往往看上去是无用的。就读书而言,“无用”意味着只是喜欢读某本书,但无法从中得到某种实际利益。那些承载古圣先贤智慧的经典,在现实生活当中往往发挥不了实际作用,然而,恰恰是这些看似无用之经典,滋养了我们的精神生命。
事实上,在一个人的读书生涯中,那些所谓的“有用”之书,随着时间的流逝,最终可能毫无意义,而那些“无用”的经典,往往浸入一个人的灵魂深处,成为他精神世界的重要财富。不难想象,一个人热衷于读有用之书,甚至于只会读有用之书,他的生活必将枯燥乏味。唯有善读“无用”之书,方能真正享受到读书之乐,甚至于发现生命的意义,而那恰恰是读“无用”之书的“大用”。
其三,领会言外之意:“得鱼而忘筌,得兔而忘蹄,得意而忘言。”
《天道》中记载了一则轮扁与齐桓公的故事:有一天,齐桓公在堂上研读古代经典,一个名叫轮扁的老木匠在公堂下干活,他看见齐桓公专心致志地读书,便上堂来问:“公之所读者,何言邪?”齐桓公答曰:“圣人之言也。”轮扁又问:“圣人在乎?”齐桓公答曰:“已死矣。”轮扁笑道:“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”齐桓公气愤地说:“寡人读书,轮人安得议乎!有说则可,无说则死。”
轮扁于是告诉他,做车轮是一件极其细致、微妙的活儿,下手慢了,做出来的车轮就会松动而不牢固;下手太快,又会滞涩而难以嵌入。要不慢不快,得心应手,其中自有奥妙,但这种奥妙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我这项绝技,连亲生儿子都无法传授,他也没有办法学到,所以我七十岁了还在做车轮。
由此推之,“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,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”!古代的圣人已经离开身体了,那些高妙的智慧也因为不可言传而随着圣人一起消失了。据此可知,人们现在所读的经典,只不过是圣人的糟粕罢了!正如足迹并不能等同于鞋子,所谓六经也不过是圣人陈旧的足迹罢了。真正的经典,藏在每一个人的心里。
在庄子看来,读书是为了求道。文字之所以受到重视,在于它所蕴藏的义理。故而,真正应该重视的是书中的义理。然而,义理背后还有难以表达的玄妙之物,那是语言无法说清楚的,文字无法写明白的。事实上,真理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,因此,如果执着于书本和语言,就很容易错过真理。
可见,经典固然重要,也不必过于执着。在庄子看来,语言如同指月之指、渔猎之具,只是用来阐明道理、探求真理的工具,如果已经懂得了道理,踏上了探索真理之路,那么,就不必再迷恋于语言,不必再执着于经典,更为重要的是,通过语言探求言外之意,透过经典发现真理所在。
总而言之,非经典不必读,善读“无用”之书,领会言外之意,这就是庄子的读书之道。对于深陷知识迷潭中的现代人来说,庄子的读书理念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。
作者系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
来源:中国社会科学网
责任编辑:杨阳
新媒体编辑:宗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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